先生花鸟画的富丽效果,固然与光影无不勾连,但主要得之于重墨、重色与粉色的大胆投放。次之,得力于跌宕顿挫,曲意生姿的骨法造型。此二项均为陈先生所独到。先说用色,这是意笔花鸟从来的难点。当今通行将其诸色隐身于墨法象外,小心地伺奉着墨色,至多是随类地还物象一些本来的生色,但乃是水色过于颜色,墨气重于色法。于是乎,汉唐富丽的色构成和其象征性,装饰性死在了边缘。回望花鸟一科的开门立户,乃始于中唐,速成于五代,登极于两宋,转向于元,明清则各有巧胜。一路行来,见工笔重彩日渐人事稀薄,意笔一脉,却直是一个颜色不断凋零的过程。曾几何时,丈人们仅凭一个“雅”字便扼锁了春中百色,姹紫嫣红转而在月下粉墙的疏影中讨起了生活。诚然,水墨及淡彩一脉确实不乏“好颜色”,其理念也是玄之又玄,上挂道法,下植宋明理学,想来已是森森然而不可摧。但细细思量,去色彩化的革命之举确实割断了汉唐传统,乱了“周礼”,于“孝道”有亏,在绘画之娱乐百姓开启青年的福业方面,水墨也难免欺世自拥之嫌。可见,水墨是有原罪的。不知陈先生立志意笔重彩,是否存有为水墨一门赎罪的苦心。
足可贵者,陈老先生不惜工本,丹青重施而自创明艳一格,更可贵者,其仍未失雅趣,虽不是雅逸,却是雅艳的。私以为,用疏淡之笔求雅逸容易,用粉墨丹青密集点染而求雅艳难,难就难在这雅艳二字形同水火。物理地讲,水火本不能济济,水在下,火归无用,水在上火在下方能有功。问题是如何使水在上火在下,正是此类难题硬是使先民们逼出了陶文化和青铜文明。拿此例反观陈先生的意笔重彩为火,须水墨在上有器容之,不使漫漶无形,又不教重彩火气上扰,喧夺上位,这种拿捏,需要何等阅力功力才能使得。学者们说西人善分析,国人善综合。分析者,一分为二,综合者合二为一。中国文化中以阴阳为发端的对偶范畴,旨不在对立,其意在互动圆融后的统一。仅鉴于此,当知陈先生所画非物象也,是思辩。
陈先生之所以能艳而不俗,臻雅艳妙境,我看其功有五:一是色墨有济,以墨为筋骨,色为皮肉,理路清晰,互不倾扎,故不以漫漶相污;二是内存结构,以生物结构为质材营建形式构成及其章法空间,板块团块,礼让照应,不以昏聩相欺;三是生趣为诗,酌以花石常态,间以鸟虫动态结成诗的联盟,瞬间捕捉,新趣横生,不以因袭相从;四是善用粉色矿石,覆盖有度而使明晦有致,层次平添,况粉中有雅色,善用者反可去俗,此不以难而兴废也;五是笔得心法,古云笔法即剑法,剑可刺、可砍、可游。陈先生以笔当剑,笔法多多,几点洒、勾勒、没骨、搓皴,般般既主上色,又主破色,全无死气。心无法障乃使笔法与剑法同为心法,此不以成法相害也。
看当前水墨画坛,正殷殷然而盛大,位居庙堂之高。有志者多以一生相许,不及其余。这有点像唐诗时,当世人如何知道唐诗之后竟有诗余之盛。今都市文明热浪澎湃,色彩纷呈,谁也说不准这水墨一门就能坐定江山。有志者不妨斟酌再三,水墨不到处,自有丹青来;黑白纵有理,五色亦有情,又何苦偏兴偏废。我赞赏陈先生的坚持。陈先生性热性厚道,然不掩其敏慧而独思的资质,一个意笔重彩,正切中古人今人用心不足之处,就没有不坚持之理了。
■尉晓榕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